儿时囿于家境清寒,村里人鲜有上医院的概念,多是能挺则挺、能挨则挨,最多请村里受过短期培训的赤脚医生张才学开几粒西药(至今他还是村里的“主治”医生),或者请年高德劭、有祖传技艺在身的华国先生看看,煎几副中药。平素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或肚子不适,多半只借重于家人的扯痧、刮痧、拔火罐等民间方法。
我一年到头总要病三四回,以感冒、肚疼居多。每逢如此,母亲用上了她的绝招:扯痧。
我终于不再作野猴状四处浪荡,吃个饭还要母亲挨门逐户找寻时,多是无精打采、病恹恹地歪在家里的春凳上了。父亲常年在外地国营煤矿上班,母亲是村里四属户,里里外外都要操劳,家里姊妹多,我又是老大,得了病,不只不能给母亲搭把手,还得让她放下手中活计招呼我,母亲的脸上便堆着霜,嘴里数落个不止。
她从地坪的水沟扯回一大把辣蓼,匀一半到专门煎药的砂罐,放在火塘里熬煮;又倒了一碗清水放桌上,命我坐正坐直。我知道“大刑”难以避免,苦着脸说:“妈妈,要轻点!”母亲没好气地斥道:“现在知道要轻点,跑田里玩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了?”
她撸起衣袖,拣了几根辣蓼,折揉成一团,蘸水在我后脖颈上擦拭起来。渐渐便有了火辣辣的感觉。随后,她丢了辣蓼,左手按住我的头,右手弯曲五指,又弓出食指、中指,从碗里沾些清水,夹住我后脖颈的皮肉,像我平素拉开弹弓的皮筋,使劲向外拉扯。手松开,“啪”的一声,皮肉发出打榧子般的声响。我随之惨叫起来,扭着脖颈不让她再扯。母亲强行按住,又狠命连扯起来。“不扯出痧,病怎么出来?”我痛得哀声连连,头左右摇摆,却终未能逃脱母亲的“毒手”。不止脖颈后面,左右两侧也被扯拉出了乌黑发紫的瘢痕。有时候,后背也要被如法“荼毒”一番。两个弟弟始终在一旁嘻嘻而笑,作幸灾乐祸状。我恨得牙齿咯咯作响。不过他们被扯痧时,我也从未同情过,且常是遵母命帮着摁住他们的脑袋。
扯完痧,母亲又用辣蓼在我乌黑的痧斑处细细擦一阵,伤痕被火灼燎般辣得生疼。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疑心母亲就是对江姐施以酷刑的刽子手。不同的是,江姐什么都能忍;我则想若能停止“酷刑”,我愿意什么都说出来。但母亲不需要我说什么,只是警告我下次不得玩水了。说着,她又从砂罐舀了一碗辣蓼熬成的汤,吹了两口,逼我喝下去。黑褐色的汤汁既苦又辣,似乎比书上所说“卧薪尝胆”的苦胆苦多了。在母亲加了一小勺平时轻易不肯拿出的白砂糖后,我才勉强喝了。
翌日清晨,我神清气爽地随窗外一两声鸟鸣醒来,早忘了扯痧的苦楚,感冒或肚疼也没了痕迹,又与弟弟们到地坪或田埂上下疯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