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鑫森
春二月,天是蓝的,地是绿的,风暖暖地吹过来,扑得人脸颊痒痒的。
护城的小河上,横着一架古朴的木桥,出城、进城的人,流水般淌来淌去。
“风筝!风筝!每只一角五!”那声音又脆又亮,带点儿挑逗的味道。循声一看,靠着桥栏站着一个胖胖的老头,脸上带着讨好的笑,额上沁出一层晶亮的油汗。他手里提着一串风筝,风筝的翅上、尾上,涂满刺眼的大红大绿。
从他那得意的神态看,他的生意无疑是不错的。一只只风筝从他手上递出去,一张张角票和零散的分币塞进了口袋。
当他的眼光落在桥那头的时候,便从心底里发出一种真诚的同情。
那儿也站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,悠闲地靠着桥栏,瘦瘦的脸上嵌着双精明的小眼睛,大鼻,阔嘴,下巴上蓄着几根干枯的胡子。
他也在卖风筝。
他的风筝是素白的,有蜻蜓、蝴蝶……翅上还装了会转动的风笛,可朴实得叫人看不上眼。他没有着意地叫喊,只是沉静地等候着买主。
偶尔有人问一声:“喂,多少钱一只?”
他伸出五个指头。天啊,五角!问的人摇摇头,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,那意思是:不值。
他站了多半天了,连一只风筝也没有卖出去!
胖老头终于忍不住了,他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这个不相识的执拗的同行,便用行家的口吻,
向瘦老头打起招呼来:“伙计,别傻等了,一角一个,卖了好回去,价太高,把人都吓一跳。”
瘦老头转过脸来,一双眼瞪得溜圆,下巴动了几下,想说什么,终于没有说。他不喜欢那张胖得肉往下坠的脸,不,他是不喜欢他的那些风筝。那也叫风筝?真正糟蹋了这个行当。那竹骨剖得粗细不匀,上面还带着毛刺;那纸也糊得太潦草;还有那颜色,俗!他真想对着那些买主喊一声:别让他哄了,那风筝放得上去么?不栽跟头才怪!但他终于没有说,说了只会惹人笑话。
他下意识地低下头,望着自己手上这一串风筝,那竹骨是耐着性儿剖的,然后又用砂纸细细地打磨了几遍,闪着柔润的光;那素白的纸糊得多贴展,兜得住风,一放,准嗖嗖嗖地往上蹿。风笛儿响得欢快,真像筝的声音,美!嗨,绳头儿一捏在手里,顺心顺气,那是种享受。他相信自己的手艺,也很看重自己的手艺,那是几代的家传啊!
他感到满足,但也不无遗憾。
胖老头的风筝很快就卖完了。对这位不识相的同行,猛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,他狡黠地笑了笑,决定耐心地陪着等下去,瞧瞧瘦老头怎样提着卖不掉的风筝垂头丧气地离开桥头。他悠闲地点燃一支烟,呼,吐出一个烟圈,那烟圈又大又圆。
瘦老头的脸色变得难看了,连肥大的鼻翼都在微微地颤动。
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轴麻线,理出线头,接在一只风筝上,掂了掂,然后顺着风儿一抛。
那风筝像懂事似地摆了摆,兜上一口风,憋着劲儿直往上蹿。绳轴转动着,麻线伸延着,绷得那么紧、那么直;上面的风笛呼啦啦地响,响得撩人。眨眼间,化作一个小小的白点,在高远的蓝天上飘闪,像一片轻盈的云。
“好风筝!”“正正经经的货!”
一时人们都往这边拥,喝彩声此起彼落。
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一串素白的风筝上,从头到尾,从竹骨看到风笛,没一处不顺眼,没一处不爽心!
“我买这一只!五角,认了!”
“眼见为实,我要这一只!”……
人们边说,边把手往风筝上伸,生怕被别人抢了去。
瘦老头用手一挡,板紧的脸上没个笑星儿,显得庄重,但又叫人猜不透。
他又从口袋里摸出把麻线,每根麻线丈把长,是为买主试飞用的。他把麻线小心地接在那一只只风筝上。
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只是虔诚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一切,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存在,连那些杂乱的声音都似乎离他很遥远。
胖老头艰难地挤到他身边,焦急地对着他耳朵咕哝着:“快把货甩出去,捞一把,别误了这好机会。”
他斜了胖老头一眼,嘴角叼起一丝报复的笑。他依旧没有理他,那是一种高傲的不屑。
他顺着风,把接好线的风筝统统放起来。刹那间,他的手上飘出一簇素白的“花”,响起一片风笛的韵律。
人们又一次欢呼起来,像起了潮汛一般。
“给我一只!”
“我买了!”
瘦老头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,睥睨了一下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墙,矜持地问:
“你们懂得风筝?”
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风筝,怎么不懂?一双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,这问题还需要回答么?
瘦老头自信地摇了摇头,摇得很有力。
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把剪刀,阳光下显得那么亮,亮得扎眼。
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,他手里捏着的那一把麻线,齐崭崭地断了,所有的风筝摇晃了一下,呼地抖着劲向上飞去……
胖老头使劲地跺了跺脚,一扭头走了。
人群里响起一片啊呀声。
风筝越飞越高,越飞越远。
无数道目光也被牵引到那很高很远的地方。
头上,是一片宁静的蓝天。
蓝天是公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