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的时候,爸爸正在读师范,捧着“铁饭碗”,娶了妈妈,正是人生得意之时。他在后山种下了一片梓树,和妈妈说:“等儿子长大了,这片林子也长成了,到时候把树伐掉,给儿子砌房子,娶媳妇生娃。”梓树本是速生树,兼以南方充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壤,树长得很快,没几年就成林了,一排排的长得很整齐很精神,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。
很小的时候,我常常跟在爸爸后面,看他给这片林子除草施肥,看他在林子的旁边种下新树和竹子,看他一个人如哲人般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。我总是好奇地问:“爸爸你在讲什么?”爸爸说:“我在思考问题。”
小的时候,爸爸妈妈要去单位做事,我在老家给爷爷奶奶带着,除了过家家、玩泥巴和打架,其他什么都不会。到了入学年龄,爸爸把我带到单位去上学,在单位的四合院里,同龄且同班的孩子很多,他们要么是“红领巾”,要么是“中队长”,而我却十分顽劣,成绩差、撬锁、打架、偷摸游泳,把坏事干了个遍。但爸爸总说:“我种树都能种好,我生的儿子不会差,他只是还小。”
他从未打过我,甚至都未骂过我,到了春天的时候,依旧带着我回老家看他的林子:“儿子,你看爸爸种的树长得多好。”也许是爸爸为它们花了大量精力,这些树长得很快很好,一棵也没有死掉,而爸爸的事业也很顺利,开了个养殖场,一年就挣了当时他十年的工资。他本人三十岁出头就当了校长,一切都如这树木这林子,欣欣向荣,茁壮成长。
我十一岁的时候,爸爸在村里砌了最好的房子,钢筋水泥结构的三层小洋楼,瓷地板,外墙贴瓷砖。当时村里的泥瓦匠都没见过瓷地板和瓷砖,都是现学现做,甚至返工重做,浪费了许多沙子和水泥浆。砌房子需要很多的木料,十年树木,这片林子正当其时,于是爸爸伐掉了一半,用它们来做门窗、做椽子、做檩条……我依旧还是那么顽劣,除了疯玩之外,正经事一件不干。砌房子的时候,妈妈让我搬砖头,说:“儿子,你好好搬,我们砌个漂亮房子给你娶媳妇。”我说:“谁要你们的房子?将来我自己建。”
十二岁的时候,爸爸又带我去林子里种树,上一年砍掉一部分,林子的气势大不如前。爸爸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:“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,但要紧的地方往往只有几处。”于是,从来只管种树不管我的他,在家里的木门上请漆匠刷了一块黑板,每天下班回来就给我讲讲课。我终于没让他们失望,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。
后来,爸爸到更远的小学当教导主任,我和妹妹也都上了大学,常年都不在家。于是,这片长势太好的林子,被村里人砌房子人你一棵我一棵地砍光了,只剩下几棵歪脖子树。某年春节的时候,爸爸带着我旧地重游,看着稀稀疏疏的几棵树以及地上残存的树桩说:“本来想留给你结婚的时候打几样家具。”他很遗憾,甚至有点伤感。
爸爸五十岁的时候,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挫折,失去了位置,失去了工作,失去了荣誉。他是一个读书人,一辈子都活在光荣和梦想里,而这一切如今就如那片林子,已经不复存在。他的脾气越来越差,和他打电话的时候,我只要不顺他的心意说,他就摔电话骂人。
直到有一天,妈妈打电话给我:“儿子,你爸现在又开始种树了,都这么大年纪了,身体大不如前,你劝劝他吧。”于是,我给他打了个电话,说赚钱的事情让子女想办法。他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很久:“我不是种钱,我是种希望。”话已至此,夫复何言?谁不愿自己亲爱的人活在希望中呢?我挂了电话,泪如泉涌。
三十岁前儿看爹,三十岁后爹看儿。我已经三十多岁了,既然无法给他带来光荣和梦想,难道我还要绝了他的一丝丝希望吗?
2014年春节前后,他专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,领着我和妻子看他的树。这次,他种的是杉树,一排排的已经有一个人高了,整整一座山都被他种满了。遗憾的是,春节拜祖坟的一把火,把整个山都点着了,爸爸的树林也没有幸免。
他很伤心,很沉默,最后却说了一句:“我一定要种成!”我的眼睛又湿润了。我想对他说,爸爸只要有希望有梦想,跌倒了可以爬起来,我不就是你种下的最费心的那棵“树”,你种下的最大的希望吗?刹那间,我仿佛看到一片茂密的树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