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不说,在好的电影中,马往那儿一站就具备艺术的气质,比如塔可夫斯基电影《伊万的童年》中那匹吃苹果的马,画面中晨曦和海边的波光交相辉映,马站在满地苹果和温柔的光芒旁,修长的脖子和高贵的侧脸后是一片淡淡的灰色。然后,马车不断远去,静静的,直到消失,画面哀伤又干净,隽永的镜头语言从眼前满地的苹果往前延伸,仿佛通向永恒。
在电影《都灵之马》中,马总在弥漫的大雾和灰尘中艰难行走,神情任劳任怨,艰苦无穷无尽,永远的灰白黑三色,非常高级。那种宁静又绝望的跋涉,充满了对耐性的考验,而这就是生活,生活将面临不厌其烦的重复。在这儿,马极其让人压抑,像简陋屋子里父女俩吃的那几颗土豆,维系着穷苦的生活。这马总让我想起尼采,这位伟大的哲人曾拥抱过一匹挨打的马,将之视为辛酸的同病相怜者,在这儿,伟大的同情显现出来。一个人也许无法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共鸣,但从挨打的马身上却可以,人有时就是挨打的马。
同样的怜悯在安哲的电影《雾中风景》也出现过,弟弟亚历山大与13岁的姐姐离家去德国,无依无靠地寻找爸爸,天高地远毫无保障,姐姐问他怕不怕,他说不怕,他没有流过眼泪。但在雪天里看到一匹被人拖着的将死的马,弟弟却心疼地大哭起来。这种善良,悲悯,纯真,让他柔软的感情爆发出来,他的痛哭让我想到尼采对马的脆弱的拥抱,这是疯子哲学家与孩童之间相似的爱与无邪。
有时候从动物身上更能看到我们自己,看到人的脆弱,愚蠢,忧愁,孤独,怜悯……
伯格曼的电影《处女泉》中,纯洁美丽的处女卡琳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向丛林,去教堂送蜡烛,在风光优美的山林原野,马与马上的她如此与世无争高贵纯洁,仿佛全世界都跟她行走在无忧无虑和天真无邪中,但越美越反衬出一种寂静与危险,那种绝对清澈的美和无知是非常脆弱的,几乎就为了暴露那些丑陋凶恶而存在,直至那美丽无瑕的处女被两个歹人残忍地先奸后杀,所有的真善美就像那单纯的马一样消失,毫无意义了,你不能指望一匹马去救人,你不能保证纯洁永不被玷污。理想主义在现实中永远不堪一击,在恶的算计中,美与善,沉默与温柔,都是一汪清泉,是好的,但却是脆弱的,只要有浑浊进入,就立马被毁了。
但清泉必须存在,拯救的意义不会是消灭全部的恶,恶是除不尽的,也不可能为了不被恶伤害而去做恶人,就算恶毒遍地也不能自暴自弃,这时更需要爱与美,这是唯一的拯救。人总是从一个纯洁的出口走向另一个出口,女孩总是从处女走向女人,电影最后,处女死去的地方溢出干净的泉水,像生生不息的安慰,人死了,但希望还是要有,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。这个电影有强烈的信仰色彩,它是深刻的,不打算给你一个狗血的漂亮的答案,就连在结尾我们也没有等来一个大解放大圆满的结尾,拯救永远要靠自己,不要指望他人,思考与生存是一件艰难的事情。
贾樟柯的电影《天注定》中有几幕也出现了马,一幕是主角大海看到马夫在使劲儿抽打一匹马,然后是他与那孩子对话里谈到的“牲口”,大海问那孩子:“你爹呢?”他麻木地说:“打牲口呢。”最后大海拿着枪打死坏心肠的会计和会计媳妇之后,恰好看到暴打那匹马的马夫,他感到了人之邪恶,加上自己处于冤苦,也走投无路了,便直接对他放了一枪,并说了两个字:“贱货。”
随后那匹马走上大街,画面中出现了一位修女。这个故事结束了,虽然拯救并没有完成。
这一幕非常惊心动魄,交织大量痛苦的疑惑,但这复杂的境况用他的叫骂可以稍作发泄,那就是:“贱货!”这是粗鲁但精准的两个字,形容了那些没有善良和人性的人,也表达了对糟践人性的忿恨和蔑视。使人高贵的是爱,是文明,是同情心,这使人区别于兽,而人狠命恶毒地鞭打马,暴露了人的邪恶,刚好刺激到了被伤害的大海。
我想到尼采拥抱受虐打的马和那孩子的大哭,这都是怜悯,但各自采用的方式不同,在《天注定》中注定以暴制暴,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,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天真的孩子,他只是个绝望的莽汉,他最终选择了野蛮地反抗,同时走向了灭亡,这个故事是没有好下场的悲剧,在悲剧和暴力中一切都是牺牲品。
我常常回想那些电影和记忆里的马,它们高贵又纯真,从古至今,多少马跟随人一起奔赴沙场?当它跑向炮火时,内心是怎样的?
马的眼睛能回答这个问题,但我没办法形容那双眼睛,人永远只理解一部分的它,另一部分,是为了天生的不被理解而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