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正平
月是故乡明,走南闯北几十年后,又回到了生养我的小山沟。闲来无事,我常常向村人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,如: 山东那薄如纸片大如锅盖的烙饼、青海的手抓羊肉等。久而久之,人们都听腻了,现饭炒了三遍,狗都不闻。我没讲上几句,他们就走了,只有宝妹裂开满嘴黑牙,傻傻地望着我,百听不厌。待我老婆头一歪一歪地打瞌睡,她才欠起身,大发感叹:“金窝银窝,不如自家狗窝,哪儿也没俺山里好。”
山里人越来越少了,青壮年都外出务工、经商,连好些老倌、婆婆都跟着儿女进了城,难得有一个这样坚定的盟友。
宝妹也是快六十的人了,早年失伴,儿女都去了广州。过罢大年,有人请她去长沙做保姆,一去就是大半年。春去秋来,七月祭祖,她回来了,俨然换了个人。那嘴黑牙变得白晶晶的,周边涂抺着鲜红的唇膏,头发烫得金黄,蓬蓬松松地像个鸡窝,看上去活脱一只妖怪。
我的房子刚刚改造,她东瞧瞧,西望望,说要去洗手间,老婆忙打来半脸盆水,她笑道: “不是洗手,是解手。”
“那就是上茅厕啰。啥子洗手间呢。”老婆嘴巴朝后一呶,笑着说。
改造后的厕所,坐便器、洗脸池、梳妆台一应俱全,但我们仍习惯了叫茅厕。她描眉绘眼作弄了半天才走出来,怪嗔道: “分明就是洗手间嘛,啥子茅厕呢。乡里人粗俗,不会打讲(讲话)。我们城里人都叫洗手间。”
菜已炒好,摆放在桌上,正等着她吃饭,她用筷子夹了一星点儿菜含在嘴里,眉头苦苦地皱起来了。
“咋啦?”老婆吃惊地瞅着她。
“又咸又辣。你们农村人口味太重。”宝妹说。
第二天一大早,宝妹就起来了,拉上我老婆,在禾坪里“左三圈,右三圈,脖子扭扭,屁股扭扭……”地边唱边跳。
老婆扭了几圈,咋也学不会,便说:“我还是挖土种菜去,脖子、屁股都可扭个够。”
宝妹说: “你真笨。我们城里八十多岁的老大妈都会跳。”
我心里发笑:才洗去腿杆子的泥巴,就是城里人了?
室友
记不清哪一年了,只能说是很多年前,为了生计,我来到西宁这座高原城市,因囊中羞涩,大的宾馆不敢去,七弯八拐地钻了几条小胡同,才找到这家小旅馆。老板将我带进了一个小房间,里面有些逼仄,左右两张小床,中间一条尺来宽的过道,窗下小桌上搁着台小电视机。旅馆生意清淡,老板很好说话,依着我的要求,不往我房间里安排客人。我几乎就是独享单间,虽然简陋,但清静、卫生。白天忙着跑业务,晚上回到小客房里,看看电视听听歌,也自得其乐。
几天后的傍晚,老板领来一个精瘦精瘦的老汉,很难为情地对我一笑: “已客满了,只好给你加个搭档。你俩一个湖南,一个山东,缘分呵。”
攀谈中,得知这老汉是山东淄博人,刚下火车的,专程来青海收购羊皮。不一会,老汉就沉沉入睡,然后一场灾难就来了,这家伙那个磨牙呀,像拉锯、又像磨锯片,恐怖、尖厉、刺耳,震得骨髓里都酸酸麻麻的。我的天,这是什么人哪。我望着发白的窗口辗转反侧,不停地“翻煎饼”。
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,对面那铺位上空空如也。便问:“他走了?”
老板满脸不悅: “天没亮就走了。”
“昨晚,我可遭大罪了,他那个磨牙呀……”
“你还嫌他磨牙?”
老板两眼一瞪: “他就是被你吓跑的,说你打呼噜,就像打炸雷一样。”
原来昨晚就没消停过,上半夜他磨牙,下半夜我打呼噜。唉,我自己咋不知道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