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航宇,醉心古书画修复装裱二十三年

  • 上一篇
  • 下一篇
  • 市民吴航宇,醉心古书画修复装裱二十三年。 株洲日报·掌上株洲记者/刘震 摄

    修复前与初步修复后的明人山水对比图。 受访者供图

    修复前与修复装裱后的民国八仙人物画对比图。 受访者供图

    硕大而平整的工作台上,一张表面霉痕斑驳到几乎看不出原有面貌的古画摊开,下垫比古画稍大的宣纸一张,其上亦覆一张宣纸,以排笔并软毛刷将纸张掸平,自制喷淋装置里装的是煮开后的加了皂角等中草药的“无根水”,轻按手柄,雾化后的药水喷出,纸张很快被濡湿,并透到一纸之隔的古画上,数小时后,经年污渍、霉斑在药水的侵蚀下慢慢自纸面脱离,和着再度喷洒的药水自刻意倾斜过的工作台上缓缓淌下,被霉斑侵蚀严重的古画也开始一点点显露出原有的样貌——旧时常见的山水小品,看用纸及笔法,粗估是清中、晚期作品,题款漶漫难辨,无以判定何人所作,亦无法判断其商业价值。

    这是古书画修复的第一个环节,“洗画芯”。洗后的“画芯”要以极小心的手法从“命纸”(即“画芯”下的托纸,由于其直接与原画接触,能延长作品的寿命,也能使作品更加出色,故有“命纸”之称)上揭下来,再对“画芯”进行修复,包括揭“命纸”时带起的极小漏洞和纸张上的微细纤维等,而后经托“命纸”、上浆、贴断纹、全色、接笔(不常用)、装裱……一整套程序下来,视修复的难易程度,短则十天半个月,长则半年以上才算完工。

    河西某老旧小区内的工作室,39岁的吴航宇在工作台上小心操作着,门外是昏黄的路灯光影,以及偶尔夜归的居民带起的拖沓脚步声。在古书画修复装裱这个行当,从业23年的吴航宇算是不折不扣的“老师傅”了,参与或主持修复装裱过文伯仁、唐伯虎、徐渭、郑板桥、吴昌硕、王原祁等大批名家的书画作品,其古书画装裱修复技艺于今年8月份被确定为株洲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。

    怪 癖

    时间倒回到1998年。彼时的吴航宇刚刚初中毕业,学习成绩一般的他显然不适合继续高中学业,一个偶然的机会,在杂志上看到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的招生信息,或许,这对自小便痴迷古旧物件的自己是个不错的机会。

    打小吴航宇这孩子就有些“怪”,成绩中等,不显山露水的,也不跟其他男孩子一样淘气,闲下来就趴桌上临贴,钟张二王,庾欧颜柳,虽无太多章法,总能获得内心的片刻宁静,尤喜收集旧书旧画之类的古物,远近邻舍都晓得这“怪孩子”的癖好,逢年过节随父母回三门老家,总能收回不少乡邻不要的“破烂”,包括但不限于旧时的地契账簿、布告度牒之类,以书法审美角度而论,其实并无多大裨益,可吴航宇喜欢这些,摩挲这些泛黄乃至霉变的旧纸上留下的墨迹,让他有种神交古人的愉悦。

    积得多了,难免想到要将那些品相不大好的修复一下,问一圈人,都不知哪儿可以修复这些“破烂”,有稍懂行的指点,要不去装裱店问问?拿过去,仍是修不了,古(今)字画装裱之前虽也要修复整理,但只限于纸张皱褶的平复和偶尔沾上的污渍的去除,像这样霉变严重、有些纸张都已经发脆粘连的老旧字画书册,显然修复不了,而且,也没有修复的必要,又不是多值钱的文物?

    别人修不了,我可以自己学了自己修,正是抱着这样“赌气”的成分,年少的吴航宇决定去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学习古(今)字画装裱修复。父母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下海的“弄潮儿”,挣下诺大家业的同时也拥有那个年代难得的开明,自然支持,高昂的学费更是不在话下。“危险”的青春期,有个能牵扯过多荷尔蒙分泌的事儿绊着,不管学得怎么样,总比身边那些家庭条件不坏的半大小子在街上瞎混强。

    16岁的吴航宇独身一人,背着包,兜里揣着的是那个年代不菲的学费和生活费,兴致勃勃地奔向位于山东济南的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。当然,彼时的他并不知道,年少时这个略显稚嫩的决定,会是他日后最重要的谋生手段。

    学 艺

    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由老一辈教育工作者田振伦先生一手创办,系我国第一所中国书画装裱工艺的专门学校,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所专门培养书画装裱人才的学院。年少的吴航宇厕身其间,如鱼得水,贪婪地在各科任教老师身上汲取不同的养分,书画装裱修复相关的知识迅速积累,老师们也颇喜这个扎实用功的好学生,外面接了装裱修复之类的活儿,多半也会带上吴航宇打下手。

    书画装裱修复这行当,理论储备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经验的积累,需要大量的破损古旧书画来不断“练手”,才有水平的进一步提高。吴航宇算是赶上了好时候,彼时的济南是全国最大的古字画交易市场,市面流通的古旧字画极多,须装裱修复的也不少,尽管还不能独当一面,长期跟在老师身边做些辅助性工作,精进技艺的同时,也能极大开阔眼界,包括文伯仁《山水图》、嘉庆御笔立轴、徐渭梅竹立轴等在内的大量书画艺术精品,都是这时期在济南跟着老师一起参与装裱修复的。

   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,即便从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学满结业后,吴航宇仍留在济南,时不时地跟老师外出接活儿,挣点零花钱其次,反正家底殷实,不缺这点儿,重要的是能浸润在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这个行当里,不说日有寸进,起码自己能觉得自己的眼界跟装裱修复手艺有肉眼可见的进步。更值庆贺的是,在老师的引荐下,吴航宇还拜在了时任山东省书画装裱研究会会长、中国书画装裱学院名誉院长杨守谋的门下,“正儿八经磕了头的师父”。

    师父是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行里的大家,理论素养(曾出版过被列为全国专业教材的《中国书画装裱艺术》和《中国古旧书画艺术的鉴赏与修复》两部专著)高深,手底下的功夫更是了得,曾参与过商喜、边文进、仇英、董其昌、黄慎、郑板桥等历代大家残损严重的稀世珍品的抢救保护工作。得此名师,吴航宇自然不会放过讨教学习的机会,但有暇日,必去师父家,就书画装裱修复中出现的一些难题反复询问。师父老派人,朴厚,不但口传身授,还引荐了自己的两位师辈——国家级大师刘金涛和孙孝江,来指导吴航宇这个新收的爱徒,甚至还想过,等再磨练些时日,可以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,把吴航宇送到文保部门工作,以这小子苦心钻研的劲儿,不定有多大的成就!

    生 计

    2002年,吴航宇在济南待的第4个年头,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公司帮忙。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儿也没啥主见,让回就回,好在是父亲自己的公司,派给他的活儿并不重。性格原因,核心业务方面的事务他也不想沾太多,乐得当个甩手掌柜,有更多时间可以钻研自己所钟爱的古旧字画装裱修复工艺。而且,有份稳定的收入,也让他有隔三差五跑出去“进修”的底气,或者同门师兄弟接了活儿,他过去帮忙一起完成;或者自己钻研过程中的某项工序不能达到预期效果,多半会飞去济南向师父讨教。只是,师父当年为他规划的人生坦途显然是不能完成了,自己在父亲的公司有份事业,总不能甩手而去,真去济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文保部门上班,离家多年,还是觉得生养自己的株洲更契合自己的性子。

    就这么混了些年月,到2008年前后,父亲创办的公司在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中走错了几步棋,先是效益锐减,继而项目停滞、人员裁撤,最终不得不关张大吉。吴航宇也从人人艳羡的公司高管变成不名一文的待业人员,多少有些恍惚,但也没过多的沮丧,他本是个对物资要求比较低的人,在济南时,帮老师打下手也能挣些零花钱,日常吃住之外,最大的开销就是字画交易市场淘些品相兼名气皆平平的古旧字画——精品不敢奢望,看看就得,远不是他这样的“穷学徒”所能染指——眼下最坏的状况,不过回到当年在济南时的“学徒”时光,再说,自己这些年在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这行当里沉浸下来的手艺,也远非当年学徒时可比,就不信真能饿着,大不了少淘些“宝贝”就是。

    相比济南,古旧字画修复装裱这个行当在株洲的市场过于冷僻,一是藏家少,二是吴航宇根基在济南,行业里也没人认这个外地回来的毛头小伙儿,还是师门够义道,一直没忘这个“流落”南方小城的弟子,有活儿总会记得他,或者邮寄过来,或者师兄弟们议妥后径去藏家所在城市,待上十天半个月,忙活阵子再返回株洲,所得也略能维持生计。

    只是,随着结婚生子等人生大事按部就班地到来,古旧字画修复装裱所带来的收益已远不敷日常支出,生计所迫,吴航宇也尝试过别的行业,开古玩店,珠宝玉器代购之类,与此同时,本业也没落下,师门那边介绍过来的活儿,但有时间,总要前去忙活几天,酬金是一方面,另方面是不能让自己的手“潮”了。这行当吃经验,更吃熟练度,哪怕没活儿,自己也会找些不大值钱的田册地契之类的旧物来练手。

    传 承

    晚8时许,夜色已深,周遭住户餐后整理的噪杂声也渐次接近尾声,饭后的吴航宇已经喝了两泡茶,工作室内清理后的茶台上摊开张折好的宣纸,边上是本《九成宫醴泉铭》的欧体字帖,毛笔饱蘸墨汁,起落有致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贴上的文字。

    这是吴航宇动手干活儿之前的保留动作,喝茶、临贴,都是为了让心静下来,古字画装裱修复是个极细致的活儿,心须静,手要稳,容不得丁点差错,莫说那些价值不菲的名家珍品,即便寻常的古旧字画,肯花钱拿到这里修复,对藏家而言,也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,“不能出现任何问题。”吴航宇强调。

    工作室是年初新租下来的,早些年,除了藏家的特殊要求,带物料并工具上门修复之外,所有的活儿都是在家里完成的,随着在这行当浸润日久,渐也在圈内有了些名气,藏家之间彼此介绍,还有师门那边的“订单”,活儿似乎不缺,再加疫情影响,古玩店关了,珠宝玉器代购的活计也不如往昔,吴航宇得以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古旧字画装裱修复这一块儿,并于今年8月公布为株洲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传承人。

    不过,这些荣耀或曰“金字招牌”好像不能给吴航宇带来肉眼可见的经济效益,他仍如往常一般,在车库改装的工作室内,喝茶、临贴、赶活儿,闲下来的时候,偶尔也会想到经手过的一些珍品,譬如十多年前,在浙江慈溪,师兄接了个活儿,喊他和另个师弟过去帮忙,是一幅“画芯”已经烂成数百块拇指粗细的纸片儿的古画,师兄弟三人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将“纸片”编好号,清洗后一一拼接复原,好家伙,竟是幅唐伯虎的《仕女图》……

    当然,这样的“奇遇”千不逢一,修复是“大活儿”,非三两个月的细致功夫无以办到,更多的是寻常古旧字画的装裱,新的亦有,但少,多半会被高昂的价格吓退,外间装裱店的机器装裱,行价不过三五十元,半个钟可取,在吴航宇这里,价格加个零不说,还得等一个礼拜。手工之外,更多的是物料的取舍,比如用作“命纸”的宣纸,便宜的不过块儿八毛一张,贵的要好几十,上了年份的古纸更贵,宣纸的好坏决定了日后再次装裱时“揭裱”的难易,且能延缓自然形成的“断纹”的出现时间;再比如浆糊,外间所售机制,裱糊后时间长了有难闻的异味不说,关键是黏性太强,下一次装裱时“揭裱”可能就会“揭”坏,得不偿失,吴航宇的浆糊是自己熬的,方子是师父传下来的,加了中草药,无异味,且至少存放三个月以上再使用,黏性更柔和,装裱后若干年再行“揭裱”,一气呵成即可完成,行内人往往能从“揭裱”的难易程度来判断上一任装裱师傅的手艺高低。

    只是,吴航宇懒得跟初次上门的新客解释这些,机器装裱既便宜又快捷,外观也与手工装裱出的相差不大,其间的差距,至少要十数二十年才能慢慢显现出来,这些讲究,莫说藏家不清楚,就是行业内的人也多是一头雾水,据数据统计,掌握手工传统古旧字画修复装裱工艺的人,全国也不过400余人。当然,眼下最重要的是,自己非遗传承人的身份能否让更多的人所熟知,从而吸引一些对古旧字画修复装裱有兴趣的年轻人进入这个行业,自己再从中择选几个有灵气的弟子,师徒传承之外,并有更多在公共空间展示技艺的机会,从而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古旧字画装裱修复这一古老的传统技能。

  • 上一篇
  • 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