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太生
某天,冯大贵约几个朋友去看老工厂,想抡回大锤,回到老工厂打铁。
打铁是一种原始的工艺。这种工艺,虽然原始,但很实用;看似简单,但不好学。冯大贵锻打过犁、耙、锄、镐、镰,也敲过菜刀、锅铲、刨刀、剪刀,还有门环、泡钉、门插。
冯大贵从前是个锻工,年轻时真壮,背上隆起一块块腱子肉,腹有六块肌。自从退休后,冯大贵和一帮老哥们,在老公园扔石锁。冯大贵说,真想回到从前,在农具厂淬火打铁。
老工厂是座时间仓库,里面存放着许多过去的东西。从实际诉求和精神满足来看,我们还是需要老工厂里曾经生产的那些唯美和纯情产品。
我们需要雨伞厂。伞,曾经是一个时代的审美,飘浮着最美丽的乡愁。虽然汽车年代,伞的作用日渐式微,但在故乡的雨中,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撑过一把伞,在早春的大地上行走。在那个烟雨迷蒙的黑白江南,我曾经多么迷恋和幻想,能够撑一把油纸伞,在幽深的苏州雨巷,遇见一个有着丁香一样美丽而忧愁的姑娘。
我们需要棉纺厂。在这个化纤年代,被许多东西闷得透不过气来,便开始怀念纯棉。一件纯棉布衣,对人的肌肤是一种熨帖,一种及至灵魂深处的抚慰,成了现代人返璞归真的标签。棉质的布匹,它们从棉花开始,被捻成纱线,千丝万缕,万缕千丝,织成布,从黄道婆老奶奶开始,便以一种安静的方式,嵌入我们的平常生活,铺展成温暖柔软的被褥床单。江南的蓝印花布,成了一种地道的中国文化符号。
我们需要农具厂。虽然有了大型机械,扒土机的一只手,可以轻而易举地抓起一、二吨重的泥土,但偶尔会有一、二块散发着根叶腐殖气息的荒芜之地,需要锄头和铁锹的精耕细作。谷雨前后,种瓜点豆,那些铁器农具,往往很精巧地拨开膏腴之土,把种子轻轻植入,让它做一个好梦。有时候,一把锋利的镰刀,还具有象征意味,能割去人们心头坏情绪的荒芜稗草。因此,作家阎连科感慨,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这些超级繁华的城市里,有钱可以信手买到尊严、爱情、别墅、汽车等一切现代生活的东西,但不一定可以买到种地的农具。农具厂确实是出锄头和钉耙的地方,我依稀听见那些“叮叮当当”淬火敲打的声音。
我们需要造纸厂。古人蔡伦发明了造纸术,经历挫、揉、捣、抄、烘等一系列工艺,制造出植物纤维纸,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纸。然而,每年夏收和秋收之后,那些一堆堆被收割的麦草或稻草,无家可归,被人以一种粗鲁的方式焚烧,田畴上空,浓烟滚滚,狼烟四起。其实,这些庄稼的草,是可以送到造纸厂的,把那些麦草和稻草,融草成浆,制作成一张张泛着柔和光泽的纸,让孩子在纸上画他们的理想:河、树、鸟和房子,让那些起步时的理想,在纸上倾诉,而不是完全倚仗无纸化的电脑操作。
我们需要皮革厂。外祖父退休前,一直在皮革厂上班。外祖父在做皮箱子时,神情安详,用近似于净手梵香的心态,一点一点地小心雕琢,不会对物品留下瑕疵。我见到过外祖父做的皮箱,那是经过几天的手工打磨之后,泛着暗淡光泽,散发皮革特有沁脾气息,箱的把手、四角似乎留有手指摩挲的痕迹,静静地等候它的主人来拎取。
这个年代,原先的许多东西,被一些东西所替代,但有些东西不能丢。比如,一些老工厂曾经生产过的产品。工厂就是工厂,有刻度和游标,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。所以,我们还是需要在物质和精神层面,以一种精准和规范,把那些包含朴实人格、缜密细致、严谨精良的传统和文化挽留。